澎湃新闻记者 姚晓岚
民营航天企业突然闯入大众视野。
9月27日,一份盖有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公章《张小平参与我所型号研制情况》的文件引发关注,文件将跳槽国内航天民企的前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研究员张小平贴上了“能直接影响中国登月的人才”标签。
之后《离职能直接影响中国登月的人才,只配待在国企底层?》一文刷屏。文章批评航天国企人才激励机制问题,导致“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流失。
虽然事后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解释,说张小平“能直接影响中国登月”系为挽留张小平进行的夸张描述,但关于航天国企的人才激励问题,以及航天民企的崛起现状,以及引起外界广泛关注。
就在9月27日前后,有国内航天国企龙头和多家国内航天民企领导者参与的第四届中国(国际)商业航天高峰论坛,在武汉举行,包括北京零壹空间科技有限公司、北京星际荣耀空间科技有限公司、北京九天微星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等在内的多家民营航天企业负责人,阐述了自身对于国内航天行业人才流动的看法,描绘了目前国内航天民企遇到的机遇与挑战。
开放始于三年前
2015年10月29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印发国家民用空间基础设施中长期发展规划(2015—2025年)的通知》,鼓励支持民用空间基础设施发展。同年,国内出现了第一批商业航天企业。
但是,政策出台的当年,并非商业航天风口来临之际。
北京零壹空间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零壹空间”)成立于2015年8月,在今年已完成两次亚轨道探空火箭发射任务,把被称为中国首枚民营自主研究的火箭“重庆两江之星”发射上天,其中,最近的一次发射在国家发射场——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完成。
然而,在2018年之前,零壹空间的商业航天项目并非如此顺利。
零壹空间创始人、CEO舒畅直言,2015年,中国的火箭产业其实就是航天科工、航天科技两家,几乎是一个封闭的产业,“一个封闭的产业我觉得是没有生命力的。”
2015年至2017年,连续三届中国(国际)商业航天高峰论坛,舒畅都只是坐在台下听专家演讲,“坦率讲,那时候我们并不看好这个活动,我觉得这个活动可能干两年就干不下去了。”
北京星际荣耀空间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星际荣耀”)技术副总裁张琦对此也深有感触。
星际荣耀成立于2016年10月,在今年4月和9月分别发射了被称为中国首枚上天的民营固体验证火箭“双曲线一号S”和搭载3颗立方体星的商业亚轨道探空火箭“双曲线一号”,后者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完成发射。
张琦出身于国企航天系统,2002年进入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第一研究院)工作,今年年初选择下海经商。
他对原先火箭发射时基地的严格管理很有体会,“原来我参加过长二丙(长征二号丙运载火箭)、长七(长征七号)的发射任务,操作岗对我们的约束、限制、监督是非常严格的,也是坚决不留情面的。”
官方对航天民企的支持超预期
今年越来越多的民营航天企业完成火箭发射任务,尤其是今年9月初,两枚民营企业研发的商业火箭相继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升空。
据新华社9月29日报道,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计划部计划处处长贾立德介绍,“中心首次放飞民营商业火箭是我国航天产业商业化的具体体现,印证了未来我们国家航天发展大的战略。这个战略就是要把我们国家的民营商业航天发射规范管理,有序引导”,从而纳入国家统一的管理体系。
舒畅记得,今年9月7日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进行发射时,当时发射的时间原定下午一点,但拍摄图像的长光卫星称因卫星有限,下午一点还无法拍到发射图像,长光问能否将时间协调到12点10分。于是,零壹空间的团队去跟发射场的司令汇报。最后基地很支持,而且不仅很支持,基地的一位工作人员还在抖音上发布了发射时的实时解说。
舒畅认为,“这体现了我们国家发射场、民营卫星公司、民营火箭公司一个开放和合作的局面,这应该说是我们零壹空间也好、整个民营航天也好,等待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结果,是非常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
同样在国家发射场进行发射任务的星际荣耀,也在今年感受到了实在的开放。
因为原先在体制内工作的经历,张琦对发射场的纪律严明尤为印象深刻。轮到民营企业会如何?他也拿不准。但今年张琦则体会到了惊喜。
他表示,从今年1月份以来,原来大家比较担心的国家政策方面的一些限制或者一些风险,我觉得已经基本上得到缓解和释放了,“今年9月5号和7号两天,我们和零壹空间相临近的发射,得到了双发、科工局、基地的非常非常大力的支持。”
他记得,“当我们进场发射以来,短短几天时间,给我们非常大的宽容和扶持。”发射场在很多问题上非常配合,“我没有想到咱们部队系统,包括咱们国家的部委给这么多的支持,这是我原来没有预料到的。”
他表示,虽然说目前有些事情还推进得不尽如人意,步骤还是比较慢,但大的趋势已非常明朗,“大家应该在政策层面上减轻一些担心。”
投资人和航天国企的转变
目前国内民营航天企业中,有多家公司已宣布融资过亿。
比如北京九天微星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简称“九天微星”)于今年2月宣布,完成规模过亿元人民币的A轮融资;北京蓝箭空间科技有限公司在今年4月宣布,完成B轮2亿元人民币融资,自2015年成立至今已累计融资超5亿元人民币;星际荣耀于今年6月完成A轮融资,现已累计融资超6亿元人民币;零壹空间于今年8月宣布完成近3亿元人民币B轮融资,现已累计完成四轮融资,融资总额近8亿元人民币等。
专注于微小卫星领域的国内商业航天初创公司九天微星创始人谢涛,注意到了对这3年来投资人关注点的改变。
“我觉得我在三年前创业的时候,没有人看卫星,没有人看商业航天,都不知道把它分给什么类别。”谢涛表示,“我们知道每一个投资机构都会分看TMT、看互联网、看消费升级、O2O、共享经济等等,但现在,基本上大的这些机构都有专门来看商业航天,甚至是主动地去关注、去挖掘这个行业、去推动这个行业。”
不只是投资人的关注,航天行业内国企的合作态度也逐渐显现。
据张琦表示,从2017年下半年以来,尤其是2018年年以来,航天科技集团、航天科工集团不管从总部、院里还是各个部所相关的场所,都体现出非常好的合作态势和合作意愿,“我们可以看到,未来国企和民企之间很好的互动在逐渐形成。如果能够用社会化的合作和市场化的运作来进行,我觉得是更好的、更低成本、高可靠的选择。”
谢涛也表达出类似观点。他表示,不要用悲观或者过去的眼光来看待现在的政策,“现在目前各级领导都已非常开明。”
对此,谢涛举了一个自身的案例。
九天微星将在今年年底发射一颗卫星,此前谢涛曾找航天国企体系内做某个分系统的某个大所副所长交流,“他们原来看不上这一块,说商业航天一个卫星是低成本的,我给你做一套系统才一两百万,我以前给国家做大工程,都是上亿的钱。”
后来,谢涛跟对方分析,“你原来做一个大工程是多长时间,虽然单子是一个亿,但你前前后后要花十几年,甚至都超期服役了,项目结束了还要来找你。中间这个时间周期、耗费的人力物力你都没有算。而我这个多快,现在3月份跟你签,12月份卫星就发了,这一套很快就完成了。当年你所有的营收就能够结钱了。并且今年做这么一个,明年十颗,都是指数级增长。”
后来这位领导回去之后,变化特别快,马上就成立了商业航天事业部,认为这个是未来的增长点。
道路选择
舒畅回忆,有一位领导曾跟他讲过一句话,说最怕零壹空间穿新鞋走老路,最后变成从体制内买来一些东西,攒了一发箭去打,然后拿到很多资本。“这样的结局绝对不是我们零壹空间想要看到的。我们一直坚持在这个行业实现差异化自主的发展。”
差异化的道路选择,更实际的逻辑指向是否赚钱。
谢涛表示,他不建议所有这个领域的创业公司都希望从一个小细胞规划成一个帝国,“搞卫星的一开始就想推一个卫星出来,乃至几百颗、上千颗,我不太赞成这样,还是要有差异化的发展。”
原因在于,他认为,跑在前面的公司拿到的资金、储备的技术、人才、频率等各方面优势都已很明显,在这个时候再去做非常全的公司,意义不是特别大。
商业化程度是否成功,是民营商业航天公司生命力是否长久的关键所在。
舒畅提到,零壹空间目前面临的第一个挑战便是商业化。
在他看来,跟存量的航天市场相比,商业航天的市场微乎其微,“国内所有火箭公司加起来的收入我怀疑都不超过一个亿,当然不包括咱们国家队的火箭。这样的一个产业,值得我们去争得你死我活吗?”
舒畅表示,目前国内商业航天行业内存在良性竞争和恶性竞争,其中良性竞争包括了各家的融资金额节节攀升、火箭发射接二连三,而恶性竞争则存在于定价,“我觉得我们现在这个火箭行业,价格是挺低的,低到什么程度?低到大家不怎么赚钱,这个情况下行业非常难持续发展。”
他认为,与其为了一点小蛋糕争得你死我活,不如去思考如何创造、发现新的需求,“如果大家都把点火作为我们商业航天蓬勃发展的标志,我觉得这是极大的错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尽快地实现我们这个行业能够快点往上涨。”
目前“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舒畅、谢涛均在讲话中提到“资本寒冬”。
舒畅称,其自身原本是做投资出身,最近跟很多朋友交流,今年下半年以来,硅谷和中国的融资金额和投资金额都下降了80%。这意味着80%的投资公司下半年放假了,进入冬眠状态,不再对外进行投资。
放到航天行业来说,舒畅表示,这个行业的现状是第一梯队的企业率先进入了B轮、C轮的阶段,“我们总不能融到Z轮吧。融到C轮的时候,开始要求你商业模型要跑通,需要你有收入、有利润。但是我们这个行业现在远没到这样一个阶段,大家都在‘吹泡泡’,‘吹泡泡’的阶段迟早是要破的。所以我觉得C轮死可能是未来两年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谢涛则更加实际地表示,目前“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他坦言,目前很不幸的是,整个融资的大环境不太好,“所以要做好整个长期艰苦奋斗的准备,做好过冬的准备。”
谢涛建议,如果能够融到资的人,就尽快去融资。要是能拿到钱就赶紧拿,不要太在意估值,活下去最重要。在他看来,估值过高或过低没有必要纠结,因为估值不是越高越好,也不是越低越好,而是要合理。
为什么合理?如果过高,下一轮再融资,没有人来接,因为营收和发展达不到投资人预期;过低也不行,因为航天产业太烧钱,九天微星第一颗发的少年星,就已花了好几百万。
谢涛回忆,他此前曾跟摩拜CTO交流,摩拜要打样做一辆自行车,称重金打了一个Demo,技术含量特别高,花了120万,“但是120万在我们航天领域只是买了一个小的东西。我们的领域这么烧钱,估值太低了也不行,因为后面要发展,要烧很多钱,团队股份就稀释掉了。所以这是一个互相探讨的过程,要有一个合理的估值。”
人才流动正常化
9月27日的张小平跳槽事件引发多方关注,其中关于技术人才从航天国企跳槽至航天民企的话题引发众多讨论。
张琦就在讲话中强调了人才话题。
他表示,星际荣耀现在主要的核心团队主要是以原来从事过这个行业的老的技术队伍为主,逐渐地会引入新的新生力量。
但是他强调,“不管什么时候,在一个民营商业航天公司,人才是我们最大的财富,保持人员队伍的稳定。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气氛、和谐的氛围能够一起奋斗,这是我们成功的基本保障。如果我们队伍不稳定了,我们再有其他的也难以为计。”
张琦提到一个文化理念,即中国航天这60年以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积淀——不管是搞国营航天、民营航天,不管是什么航天都是航天,航天的高质量、高可靠,包括为民、为国,实现个人价值和国家价值的统一,这是不能够否定的。
谢涛则注意到,目前行业内整个人才的流动越来越趋向于正常化。
对比从前,他记得,最早去接触航天的技术人才时,大家都很保密,都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也不怎么跟别人交流。但是现在,大家不会觉得自己从一个体制内单位出来,可能半辈子就完了。
“以前可能更多的感觉是,没有商业航天存在的话,我因为一直干这个专业,有这个情怀,到另外一个地方就是重新开始,所以一般人很难下决心。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才流动越来越正常。”谢涛表示。
其实除了从国营航天跳槽到民营航天的现象增多,从民营航天出来创业的人才不少。
舒畅就表示,光从零壹空间离职出来创立的创业公司就有五六家之多,所以零壹空间还扮演着“孵化器”的角色。尽管,他表示感到很惭愧,“我觉得我治理公司无方。但是我看到这么多朋友出来自己创业,组建起他们的队伍去寻找他们的方向,我其实发自内心地开心。”
在他看来,这个行业有越来越多创立的新公司是一个好的方面,“我觉得我们这个行业需要合作、开放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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